神遊潛意識----從催眠熱看東西催眠文化

(文‧胡珍妮/圖‧張良綱  八十四年九月號)

    一本美國精神科醫師寫的《前世今生》,和幾場西方催眠大師演出的「催眠秀」,近來在臺灣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催眠熱潮,也引發敬畏與鄙夷、開放與排拒、躍躍欲試與鳴鼓攻之等各家觀點。 很多人以為,這個籠罩著濃厚神祕色彩的玩意兒,是西洋魔術師玩的把戲和精神科醫師臨床的專利;殊不知在中國,從常民生活裡的治病收驚,到儒道兩家追求的天人合一,都隱隱透露出催眠的蛛絲馬跡。

    自從兩年多前美國精神科醫師布萊恩‧魏斯根據其臨床經驗寫成的《前世今生》在臺灣暢銷以來,臺灣社會便燃起一股追求催眠治療和探索輪迴轉世的熱潮。

    從現象上來看,《前世今生》在臺灣問世短短兩年間的發行量,就超過美國六年累積的四十萬冊,令原來不看好它的出版社跌破眼鏡。「若以人口換算,它在本地受歡迎的程度已遠遠超過美國的十倍以上,臺灣大概是全世界最熱情閱讀這本書的地區,」醫師作家王溢嘉說。

    《前世今生》不過是臺灣人對催眠熱情的開始。接著,魏斯醫師的另一本著作《生命輪迴》趁勝追擊,同樣造成熱賣;去年十一月,國內的娛樂業者在熱潮中引進澳洲催眠大師馬汀的催眠秀,在全臺灣五場巡迴演出的賣座率達到九成五,在電視上播出時也造成廣告滿檔、收視率在同時段拔得頭籌的佳績;而形象向來斯文含蓄的閩南語情歌王子施文彬,在催眠指令下突然搖身變為滿場飛奔的英勇超人,的確令觀眾又爆笑又驚異。

    在大眾的熱烈迴響下,「催眠戰爭」熱線拉上螢光幕,美國來的心理師湯姆‧史立佛接著在電視上讓許多人「回到前世」,當時製作單位在報端發佈了一個小新聞稿,徵求自願被催眠者,結果不到兩天就額滿,還有許多人因未搭上催眠列車而扼腕興嘆。

    螢幕上,從美國返臺的華裔青春歌手苗子傑在催眠狀態中,說出自己前世是一名印第安戰士,當時他除了喊出一段「可能的印第安話」之外,更激動落淚說出「仇恨不能解決問題,愛和寬容才是我這世要學習的功課」,也讓許多人印象深刻。

心靈之謎

    在大眾對催眠趨之若鶩時,精神科醫師的聲音在報端陸續出現。他們警告,催眠最好留給精神醫學界在臨床上運用;舞台催眠易導致當事人的情緒後遺症,應該禁止。

    就在社會將這些警告當耳邊風之際,不巧的是,「意外」真的發生了。一個專科女生在接受湯姆的「前世催眠」後,由於「看到」自己前世悲慘的遭遇而患了憂鬱症,被送進臺大醫院精神科就診。

    催眠熱此時彷彿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,在好奇與疑懼的紛紛耳語中,湯姆離開臺灣,電視台的催眠熱暫告歇止,催眠的真相則陷入重重迷霧。 但螢幕上的退燒並不意味催眠熱的過時,接下來,曾在美國執業二十年的臺灣精神科醫師陳勝英發表了「第一本本土精神科醫師的前世治療報告」──《生命不死》,他也成為大專校園的熱門人物,被邀請到大學裡為好奇的學生們做開發潛能的「集體催眠」。此外臺大心理系為招收有志新生,每年暑假都會針對應屆高中生舉辦「心理營」,今年也破天荒第一次將「催眠與潛能開發」排進課程。消息傳出,預計招收一百名學員的營隊來了一百六十個人報名,而在陳勝英開講的課堂上,踴躍發問的景況也顯示了高中生對這個題目興趣盎然。

    「生命異象向來就是對人類心智的最大挑逗,」王溢嘉說。

    在臺灣這塊民間信仰裡原本就已充斥著算命、通靈、求神問卜、敬鬼畏天的土壤上,這個挑逗更顯現出不凡的魅力。二年前,剛回臺灣的陳勝英開設「催眠治療」門診,風聲傳開後,每天的病號都掛得滿滿的。有趣的是,除了心身症患者外,有人甚至將催眠視為「算命通靈外一章」──登門求診只想來「看看前世與男朋友的緣份」,或者自覺被鬼纏身,想了解與鬼的前世冤孽,甚至還有登門找他報六合彩明牌的,無奇不有;與美國門診病人有病才上門、在基督教教義和科學實證主義影響下,對前世現象不置可否的態度頗有差別。

探索潛意識 

    雖然許多臺灣人對催眠好奇,但更多人則是不知其所以然。在西洋驚悚電影、小說中,催眠被描繪成身披黑袍的陰謀家用來控制人心的把戲;在綜藝節目上,催眠則是一種西洋魔術,被催眠的人會根據催眠師的指示做出各種可笑舉動娛樂大眾,或者發展出可隻手撐地懸浮空中等「特異功能」。

    其實在西方醫學上,催眠是一個旁支的治療法,對身心症、憂鬱症、心因性疼痛……等情緒障礙導致的精神或身體毛病,可用催眠深入探索原因,加以處理;過去戰爭時,由於戰場上麻醉藥劑缺乏,就有不少醫生使用催眠來止痛,至今也有少數醫生使用催眠進行無痛分娩、拔牙;甚至還有人利用催眠下的暗示效果進行戒煙、減肥。

    英文裡的「催眠」(HYPNOSIS)一詞源於希臘語的「睡神」(HYPNOS),是一種表面上看起來像睡眠,「實際上是人的心靈從一般意識進入深層潛意識的狀態,」陳勝英指出。

    科學研究上有此一說,這種狀態下,人類主司想像力、記憶力、創造力、感受力的右腦會不斷活化;而主司思考分析、價值判斷、邏輯推理的左腦活動會壓抑下來,整個人進入右腦主宰下的恍惚狀態。

    由於大眾對催眠的印象多來自西方媒介,因此很多人以為催眠是個「舶來品」。但高雄市立民生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王悟師指出,「催眠狀態」是所有人類共通的一種心靈狀態。

    事實上,大家對於催眠狀態應不陌生,像聽著潺潺水聲、單調音樂,或長途開車盯著道路的分線道白線,都會使大腦鬆弛而進入恍惚狀態。只不過一般人在這種放鬆狀態下很容易昏沈而進入夢鄉;若經過有意義的引導,則在放鬆當中,精神還是可以保持在「局部集中」的敏銳狀態。

電磁波在作祟?

    古今中外人類活動的歷史中,催眠的運用處處可見,其中最普遍的是用來治病。

    原始部落中,巫師常運用儀式、符咒來讓人不知不覺進入恍惚狀態,接著暗示神祇將進入體內讓疼痛或疾病消失;在埃及、亞述的古文明壁畫上,也有一些催眠後拔牙、接骨,或施行外科手術的描繪。在宗教祭儀和部落活動上,透過集體儀式,人也會逐漸進入恍惚狀態,此時酋長或祭司常藉機施予宣教或統治的暗示。時至今日,催眠在西方多剩舞台表演和醫學臨床上使用;在東方,則從一些民俗療法和宗教靈修中可窺其端倪。

    中國醫學傳統的《針灸大成》中有所謂的「祝由科」,就是施予符咒;臨床上也使用到畫符唸咒的方法,醫師口中唸唸有詞,再讓病人飲下符水,「有催眠、鎮靜病人情緒的作用。此時予以暗示,可加強療效,」臺北榮民總醫院傳統醫學科總醫師陳昭明說。

    這種看似「怪力亂神」的做法,以今天的科學來看並不是那麼難以解釋,「咒語是一種音波震動;人體器官、腦部運作也會產生電波。外來的能量波如果與人體內的能量波產生和諧共振,可以使針灸或藥物等療效發揮到極致,」陳昭明說,先讓病人進入催眠狀態,便是為了打開他接收能量波的頻道。而民間療法中最常見的「收驚」,據說對小兒最管用,原因是小孩的精神電波尚未受文明、環境干擾,因此對外界磁場的感應力較強。

人神之間的溝通頻道

    除了「外力催眠」外,各地的巫師們也善於進行「自我催眠」,可以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下「看到」過去未來,進行預言,甚至出現所謂「靈體附身」的狀況。

    中國民間最常見的自我催眠便是乩童。他們在靜坐下進入恍惚狀態,打開精神感應力的頻道,擔任人神之間的溝通橋樑。

    在臺北開計程車、每週固定擔任「義工」乩童的林先生表示,他的訓練過程便是從靜坐開始,「桌頭」(神壇前執事人員)在一旁喃喃持咒,此時他的注意力要放在咒音上,練習讓精神狀態進入無自我「空」的境界。他花了兩年,才「放空自如」。而在這種狀態下,由於沒有自我,因此外界宇宙間的電磁波很容易介入他的腦波、身體,讓他說出莫名所以的「玄機」或踩出奇怪的步伐。「起乩的當時,我只是像個調頻器一樣,做為神人之間電波頻率相通的橋樑,醒來後也不記得說過或做過什麼,」他說。

    西方的精神醫學上,早就認為催眠是一種「意識頻道的轉換」──由一般意識進入潛意識。至於調頻之後,人的精神能夠進入什麼樣的領域?人的潛意識到底有多深廣?由於沒有大量的臨床經驗和研究,因此眾說紛紜。目前,光是「前世現象」的出現就已經掀起論戰,遑論「高靈附體」,更是玄之又玄。

    兩年來專研催眠治療的王悟師認為,其實一些東方的靈修方法如瑜珈的冥想、靜坐、禪修,都是透過自力來轉換意識,達到鬆弛而專注的狀態,即是一種自我催眠。不過相對於臨床醫學和舞台表演上借用燈光、聲音來集中注意力,用單調的音樂或重複的語調來誘導及深化人們意識的「外力催眠」,自我催眠的修行者許多是先從「關照自己身體的感覺」進入,像集中精神感覺自己的體位、數息,感覺胸腔橫隔膜的起伏等,漸漸排除「妄念」,達到精神統一。

自悟與他悟 

    催眠的歷史發展至今,西方世界形成以「他力催眠」治療或娛樂大眾為主的催眠文化;在東方,「自我催眠」的宗教靈修則歷經千年而不衰,形成東西方一個有趣的歧異。

    心理學者游乾桂認為,此現象應與東西方的民族性格大有關係,「東方主要受佛教的影響,認為每個人內心都有自在無礙的『佛性』,必須靠自己省思通達徹悟,外人無法替代協助,因此傾向『自療』;而西方在基督教信仰上帝旨意影響下,較相信權威角色的協助引導,傾向『他療』。」

    「自療」的經驗無法量化、被客觀地記錄,因此「個人經驗還是個人經驗」;而「他療」則由於有「第二者」介入,可以演繹出一套普遍的客觀方法,使得「催眠術」在西方發展出一套大抵可行的模式。

    然而一套「客觀方法」雖較能「昭公信」,不過在催眠能達到的深度上則較有限,王悟師便特別注意到東方個人靈修:「人不斷往潛意識探索深入後,早已超越了治療情緒和疾病的層次,而深入生命的探索。」

    但自我催眠並不等於悟道,「它不過是進行靈修前的初步功夫,可以幫助消除心中矛盾、衝突的負面情緒;主要指導修行的還是『正知正見』,也就是宗教的教義,」在屏東市開診、本身有多年佛教修行經驗的精神科醫師黃文翔說。

    禪修經驗甚深的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則指出,西方的催眠與東方禪修雖然在「放鬆身心、統御精神」的路徑上一致,但是兩者本質上不同,主要是後者在過程中下了「自我觀照」的功夫。

    「在西方式的催眠裡,『我』是客體,完全聽從催眠者的暗示,心靈處在與外境隔絕的狀態下;東方禪修裡,『我』是主體也是客體,一個人在非常深的禪定狀態下,心識極為明朗,對外境的變動『了了分明』,但心境又是『八風不動』。此時『自覺性』相當高,一旦有所覺悟,對人格、觀念的轉變力量相當強大。」

    在東方,佛家證悟到所謂的佛性、儒道則說天人合一,是個人與宇宙連結融合的境界。「如果一個人的心靈能夠這麼自在無礙,自然神清氣爽,還會有什麼身心困擾嗎?」王悟師說。

被「迫害」的醫生?

    在聖哲們的超高境界之外,回過來看起乩、收驚等方術在中國社會,其實一直只停留在庶民階級。即使在臺灣今日的精神醫學界,會在臨床上使用催眠術的醫師也相當少。催眠既然是人類共通的心靈現象,為什麼在中國現代醫學上毫無運用,反而在強調科學證據的西方能夠進入醫療體系作為輔助?

    話說十八世紀中的奧國,醫學博士梅斯默提出「動物磁力」理論。他認為萬物的體內都有磁力液體流動,即使是一些無生物如木頭、金屬和水也具有磁性;人體之所以會生病是因為體內某部分的磁液堵塞住,而不同的金屬可對疾病發揮不同的療效。他曾進行過一項有趣的「團體治療」,在一個大圓桶中裝滿磁鐵、玻璃、水等導電物質,當中豎起一根鐵桿,頂端綁一根針,再拉出許多鐵絲,引導磁流通向病人患部,眾人便手拉鐵絲環繞著鐵桶而坐。此時他會穿著絲綢黑袍出現,莊嚴地繞桶行走,一旁助手則奏起單調的音樂,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針尖上,在奇異的氣氛中進入某種催眠狀態。接下來,有些人開始出現尖叫、哭泣等強烈的情緒,身體不適的症狀也出來了,此時梅斯默便和助手們在病人患部按摩,以「疏通其磁力液體」,結果顯示效果不錯。

    梅斯默的病人愈來愈多,不過也引來其他醫師攻訐,使得他遠走巴黎,結果同樣大受歡迎,法國政府組成調查委員會檢驗他的理論,但是委員們找不到人有「磁性」的根據,便宣判他的理論與方法是不科學的。此舉不僅使得梅斯默的聲譽大損,也使催眠治療至今都貼著「不科學」的標籤。 雖然如此,催眠治療卻在歐陸撒下了種子,有些醫師仍然陸續延用,直到十九世紀,當代精神心理學大師佛洛依德因認為催眠不可理解、並非每個人都能進入催眠,以及曾發生女病人在接受他催眠後「情感轉移」而一把抱住他的尷尬事件;因而他把進入催眠狀態當作是一種「精神病理現象」,從此排斥催眠法而發展出精神分析術,成為當代精神醫學臨床療法的主流,催眠術則從此一蹶不振。

    不過由於一些醫師受梅斯默療法影響,催眠也在主流的夾縫中生存了下來;有些大學的「超心理系」中還把催眠當作一個值得正式研究的課題。

民間風靡,醫界排斥?

    回過頭來再看中國現代醫學,由於承襲西方醫學正統,因而多數醫師同樣斥催眠為「無法理解,難以理喻」的玄術;收驚、請乩、符咒等民俗療法更被視為迷信無稽;至於靜坐、瑜珈、禪修,則是屬於與科學一分為二的宗教領域。

    醫師作家王溢嘉認為,中國社會兩千年來獨尊儒家,孔老夫子強調的「子不語怪力亂神」觀念,至今還影響了多數醫師,因而與民間的好奇風靡大相逕庭。 目前在臺灣,陳勝英和王悟師是「唯二」鑽研催眠治療的精神科醫師。本身是基督徒的陳勝英,在他的信仰和醫學訓練過程中原本並不相信「前世輪迴」,但在過去十多年催眠治療的經驗中由於病人不斷說出「前世」現象,使他深感困擾,便決心回到臺灣這塊民間信仰沃土,尋找更多個案進行治療研究。

    至於王悟師,則是兩年前在一位患有憂鬱症的病人要求下開始進行、研究催眠治療。他將病人因創傷經驗導致的情緒和身體化症狀視為一種「異常的精神能量」,更首度嘗試以東方修行方法上的念力、意志力、想像力來處理這些「負能量」。例如運用佛教「密宗」的「觀想法」與光、熱、磁力等物理方法,輔助紓解病人的情緒;教病人在日常生活中運用靜坐冥想,把精神集中在身體不舒服的部位;以及用瑜珈的體位法,以「鬆」的感覺觀想來釋放這些鬱積能量……。這些他獨創的治療方法,已經運用在數十個個案上。

    但在整體主流斥催眠為無稽的背景下,王悟師在他兼任的臺大醫院被戲稱為「巫師」;陳勝英也離開醫院自行開診。「我們常常通電話,分享寂寞,」王悟師苦笑說,「自梅斯默以降的催眠治療從事者,也常會成為『傳統科學的受難者』。」不過,他們仍然期許未來能在醫學期刊上發表研究成果。

溝通物質與精神的橋樑

    「對一個醫生而言,最好的醫德就是治好病人,所有的素材都是為了這個目的服務,」對王悟師和陳勝英而言,催眠治療療效與前世今生真偽的爭議,是姑且暫擺在一旁的問題;進一步而言,自從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兒提出「科學」的概念後,「物質」與「精神」、「科學」與「心靈」便走上兩條軌道。「人對物質世界再怎麼認識,也只認知宇宙的一半知識,」對陳勝英而言,催眠便是從物質界通往精神界的橋樑。

    透過對催眠的探索,可能建構出完整的宇宙知識嗎?要解開這個謎題,有待更多有心人去印證了。